哥舒海篇
每个人都有软肋。
便是他身上铁衣寒甲负坚执锐, 便是他斗战胜佛刀枪不入,仍然永远无法护卫的软肋。
她的笑容依稀熟悉,像是他曾经千百次如今时今日这般看过。
仿若只要再一眼,就永远也挪不开视线。
哥舒海的心灰意冷,不过是他站在定州城高耸的城墙上, 眼睁睁看着那个姑娘如同纸灰飞白翩翩坠下的那一瞬间。
只是电光火石的刹那间, 又像是时间停滞了很久很久。
她身后的突厥兵, 将长长的刀刃由后背捅入,穿过她的身体,在她细长白皙的脖颈处露出弯弯的刀尖。
两军对垒,她在阵前,被生生劈成了两截。
他的喉咙前所未有地灼痛,耳畔听见自己发出不似人声的惊呼和嘶吼, 四肢却像是冻在原地, 再也不得动弹。
疼痛来得太过强烈,强烈到他几乎意识不到自己身在何处, 直到身旁的突厥亲兵扑向他的面前,额前流下耀目鲜血, 这才将他涣散的意识渐渐唤醒:“将军!再不走, 便迟了!”
他翻身上马, 恍惚间回头望,定州城固若金汤, 六架云梯之上源源涌来的燕军兵士, 蝗虫一般压境而来。血流如瀑, 顺着土灰色的城墙点点流下,像是一幅永远翻不过去的画,深深印在了哥舒海的脑海中。
那日之后,他像是失去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,思来想去却不自知。
其实何必呢?
不过是认识四日的汉人女子,十有八九还是个为了杀他才来的奸细,他这般魂牵梦萦又是为了什么?
哥舒海闭上眼睛,努力回忆她发髻散乱周身颤抖,那恨他入骨的模样
她在他身前拼了命地挣扎着,反抗着,怒吼着:“两年前两军对垒,你阵前凌迟我燕军大将陈继良,铜盆薄刃五花大绑,片片血肉残忍如豺!我恨你入骨,今生若有机会,必当啖你血肉以慰燕军将士在天之灵!”
侨装亲近,唤他乳名阿蛮。故作柔弱,对他倾诉苦恼。
哥舒海痛恨自己,明知这是一场陷阱,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。
她挂在他手臂上,拼了命地哀求:“别去!你别去!现在撤军还来得及,一旦两军交战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。你已经铸成一次大错,不要再错第二次。”
“我铸成大错?我有什么错?”哥舒海压抑满腔怒火,低吼道,“我生在突厥,由大汗阿咄苾抚养长大,理该一腔热血报效国家。突厥风恶水寒,每逢冬季若有风雪牲畜大批死亡,我薛延陀部族人便要挨饥忍恶。”
“南地水草丰美,你们背靠洛水汉河,一年可种三季稻米,人人生活富庶,何须忍耐风沙侵袭之苦?”他愤愤不平,“我为我族人谋取福利,何错之有?我为我的兄弟姊妹浴血奋战,何错之有?”
他的声音是这般响亮,处处都显示着底气十足的自己。
可心底却像传来一个极小的声音传来,阿蛮、阿蛮、阿蛮…千万次地唤着他。
之后的时日,她像是他的诅咒,夜夜入梦扰他安眠。
梦中的她不再是敌国太子身边的姬妾,而是高高在上的燕国公主。
而他亦不再是名震突厥的大将,却是她身旁小小的一名侍卫。
华丽的衣着,掩盖不住她脸上不散的哀愁,落入他的眼中,如同利刃穿心一般疼痛。
他想与她并肩而坐,却觉得只要靠近一点,都是对她的亵渎。
她流泪的样子摄人心扉,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,却像是看到很多很多年以前,她穿着红色的裙袄,在白色的雪地中圆滚滚的一团。
十余年相伴,他的眷恋和热爱已深深刻在了骨血里。
情爱从来无须繁花似锦的过去,只需两颗真心在一路摸爬滚打中渐渐靠近。
最难相忘的,从来都不是生死婚丧,而是平淡生活中那些不经意的瞬间。
宫变当夜,她死守在皇帝病榻之前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。
公主府中的幕僚与将军苦劝了多次,她却执意不肯离开。
他一言不发,可是陪在她身边时,手指却一下下地叩在腰间。
李朝逆贼攻入宫中,他背着她一路前行,汗如雨下浑身瑟缩。
她安慰他,在他的耳垂上一下下地轻轻捋动,说:“阿蛮莫怕,没事的。便是有事,也没事。”
命运…是不是一个这般捉弄人的小玩意?
三十年前,他是大燕东宫率卫,拼死护卫家国社稷,与李氏逆贼血战至最后一刻。
箭矢如雨,他拼尽全力护她安然无虞,直至所有的体力一一耗尽,直至所有的鲜血一一流尽。
他背上仍能感受到她的温度,这是他这一生与她最近的一刻。
疼痛,却又有一种,得偿所愿的幸福。
弥留之际,他丝毫怨愤也无。
他侧过脸,轻轻地看着他的公主。
“莫怕…泰安。很短,很短的片刻之后,我们便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。”他口中溢出鲜血,声如蚊蚋,淹没在震天的金鼓中。
“倘若真有来生,我想有资格与你并肩而立。倘若真有来生,我愿舍弃所有只为与你再度相遇。那时…我会是未尝败绩的天纵奇才,瞋目横矛,单骑突阵,性骁果而尤善避槊。千万人的战场上,亦能护你安然无虞。”
“你我重逢那时,你第一眼见我,就会叫出我的名字,唤我阿蛮…”他的脸上露出羞涩的微笑,在灰败的死亡的气息衬托之下,有种诡异的美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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